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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asa-人生如戏Life Itself·伊伯特纪录片

 

  《生活本身》:关于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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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杰·伊伯特1994年在评价纪录片《篮球梦》时的第一段话说:「(这部影片)带着我们、摇晃着我们、促使我们,用新的方式去思考周围的世界,它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已触及到生活本身。」   
  触及生活本身,是伊伯特对电影艺术的最高标准之一。也许在他看来,电影虽大多是从生活出发,但最终回到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应该不是巧合,伊伯特身前出版的自传,也被他定名为《生活本身》(Life Itself)。和拍电影一样,写自传也是一种艺术创作,在经过一番创作之后,仍能呈现出生活本身的味道,这是一种返璞归真的能力。   
  无独有偶,根据伊伯特这部自传为他制作传记片的导演史蒂夫·詹姆斯(Steve James)正好是前面所说《篮球梦》的导演。伊伯特曾将此片选为1914年年度最佳电影,现在詹姆斯投桃报李的时候到了。   
  詹姆斯毕业于南方伊利诺伊大学,是芭芭拉·卡普尔(Barbara Kopple)的经典纪录片《美国哈兰县》(Harlan County, U.S.A.)让他年轻时在面临故事片和纪录片职业道路二选一时,选择了后者。他的纪录片风格受到法国「真实电影」(cinéma vérité)的影响,让·鲁什(Jean Rouch)和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是他的精神导师。「摄影机前的人和观众都被不断地提醒,这是在拍电影,观众是在看电影。」詹姆斯从来不会让他的观众产生在做梦的幻觉,观众应该是独立而重要的存在,只有这样时刻强调其在场感,影片才能回到真实生活的层面。《篮球梦》和《生活本身》都是按照这种方法拍摄的。   
  《生活本身》的叙事一共包含三重空间,以平行剪辑的手段交叉叙述。第一重是对伊伯特少年生活和早年职业生涯的回顾,主要以老照片、亲友复述的方式来构成。伊伯特的家境非常普通,父亲是电工,母亲是主妇,他是这个伊利诺伊小家庭中的唯一孩子。他曾想上哈佛,但爸爸告诉他家里可供不起。他最后进了当地的大学UIUC,如果按照他爸爸的期待,他最后会成为学院教授,然而从十多岁时起,伊伯特已经显示出卓越的记者天赋,他为当地小报纸和学生媒体采访写稿,二十一岁那年对一桩恐怖袭击事件的专栏评论令他一鸣惊人,为地方媒体界所瞩目。最终伊伯特放弃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业,在二十五岁那年(1967年)成为《芝加哥太阳时报》的正式影评人。   
  那是个制造英雄的年代,「新好莱坞」在同一年发轫,《邦尼与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毕业生》(The Graduate)相继问世。对于影评界来说,所有人不论资历深浅,一下子来到同一条新的起跑线,你支持谁、反对谁,你是慧眼如炬,还是有眼无珠,立马就将得到残酷的检验。跟不上潮流的影评人,就算你是《纽约时报》的波斯利·克罗瑟(Bosley Crowther),也会被立刻淘汰。而伊伯特几乎每次都押对了宝,他准确地预言了许多位「新好莱坞」王牌的崛起,并为他们保驾护航。特别是马丁·斯科塞斯,他的《冷血霹雳火》(Boxcar Bertha,1972)在评论界反响一般,伊伯特慷慨地给出三颗星的评价(满分四颗星)。对斯科塞斯的下一部作品《穷街陋巷》(Mean Streets,1973),他更是盛赞说:「未来十年我们有机会看到一位美国费里尼的诞生。」受过伊伯特「大恩」的还有纪录片作者埃罗尔·莫里斯(Errol Morris),他那部关于宠物公墓的《天堂之门》(Gates of Heaven,1978)完全被影评人和观众无视,这激发了伊伯特的使命感,他坚持在各种平台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表扬这部影片,最终挽救了它的命运。多年后在接受詹姆斯采访时,莫里斯感慨地说,若不是伊伯特拔刀相助,他的电影生涯可能在三十多年前已经终结了。   
  在影片所包含的第二重空间中,詹姆斯带领观众回顾了伊伯特和他的那档红遍全美的电视影评节目「西斯科和伊伯特电影秀」,这主要是通过节目录像来展示的,想必詹姆斯花了大量时间从事资料的筛选和剪辑。伊伯特靠在《芝加哥太阳时报》写评论获得普利策奖并树立业内地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几十年间看了上万部电影,写了其中六千部的影评),但他的大众知名度很大程度上却是靠电视得来的。他和同城死敌——《芝加哥论坛报》的吉恩·西斯科(Gene Siskel)搭档的这套节目跨越二十多年,高峰时期观众人数有1000万。伊伯特和西斯科两人在生活中其实是很好的朋友,但他们在节目中给人的印象是永不疲倦地斗嘴,都想占对方的上风然后永远不分胜负。伊伯特爱说我有普利策奖你没有,西斯科则还击说,那这档节目的冠名我怎么在你前面?   
  因为电视的巨大影响力,伊伯特在八、九十年代被公认为全美最有影响力的影评人,他不是宝琳·凯尔(Pauline Kael),也不是安德鲁·萨里斯(Andrew Sarris),他没有开宗立派,没有门客弟子,也没有自己的学说,但他一言兴片,一言毁片,权力无人能及。不过让他红遍北美的电视影评在同行中却非议不断,《时代周刊》的理查德·柯利斯(Richard Corliss)就在《电影评论》(Film Comment)杂志上撰文批评伊伯特让影评文体堕落了,难道大拇指向上向下,就是电影评论的精髓吗?伊伯特不甘示弱撰文回应,两人唇枪舌剑战了好几个回合,后来伊伯特还将双方笔战文字收入了《在黑暗中醒来》(Awake in the Dark)这本文集。   
  1999年,西斯科因为脑瘤去世,除了家人他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包括伊伯特在内。这件事对伊伯特的影响非常大,他发誓说将来如果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一定在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冥冥中伊伯特说中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这部纪录片的第三重空间(现在时空)所记录的内容——他本人抵抗甲状腺癌及去世的经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分内容是詹姆斯创作整部纪录片的立足点,也是最核心的内容,它散布在前两重空间的叙述过程之中,时刻在提醒观众,这是一个垂死之人的临终回顾。若观众不知道这一点,那么伊伯特的人生故事本身,讲出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们也可以说,《生活本身》更主要是一部关于绝症病人如何看待死亡的电影,而不是在赞美一个名人的成就和传奇。  
  这部分内容的影像,主要来源于导演詹姆斯在伊伯特生命的最后数月间完成的跟踪拍摄,尤其是对伊伯特妻子查兹的采访,连带着又回顾了伊伯特和妻子的恋爱与结婚的经过。透过在前面出镜的其他受访人介绍,我们得知伊伯特情感经历并不顺畅,早年还有酗酒的毛病,他和查兹结婚时年届五旬,两人一白一黑,查兹有过婚史和孩子,很多人不看好这对跨种族夫妇的结合,然而他们的恩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伯特带着查兹和她的孩子们出国旅行,查兹还成了他事业的有力臂助,帮他打理名下的电影节和各种事业。   
  影片最令人感动的地方是伊伯特最终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战胜病魔了,他对妻子说:「这次我不想再和癌症搏斗了。我准备好离开了。我这一生丰富多彩,死亡也是它的一部分。」伊伯特趁查兹不在的某天签署了放弃抢救声明,这是查兹不愿接受的。直到那天终于来临,伊伯特的生命体征开始消失,查兹要求医生实施心肺复苏术,医生拒绝了,她不得已想自己动手来,但突然福至心灵,她明白是时候接受丈夫的离开了。她停下手,开始播放戴夫·布鲁贝克(Dave Brubeck)的音乐,病房响起了那首著名的爵士经典《Take Five》。   
  《生活本身》在今年初的圣丹斯电影节及五月的戛纳电影节上都获得如潮的好评,有人认为它会是今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有力竞争者。唯一的遗憾是,它最权威的评论者没能亲眼看到它,但如果伊伯特泉下有知,应该会大拇指向上吧。